经过一段日子的休息和恢复，红云终于有了一些往日的气色。由于身体还是十分羸弱，红云做起事来显得慢条斯理。她没有做箩筐、背篓一类的大件，只是编些小竹篮子、小竹篓子来卖。算上前几年积下来的一些钱，勉强可以让她在付完医药费之后继续维持生计。
距离许军下广东打工也有好几个月了，张大婆的心里也不时的为儿子担心。既怕许军在外头吃亏上当，又怕许军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欺凌，心里头总惦记着儿子什么时候能回来。是挣了钱发了财风风光光的回来，还是失了魂落了魄灰头土脸的回来。要真是没挣着钱回来了，遭了旁边人的白眼，他心里过得去过不去……
一个阴凉的下午，张大婆坐在堂屋门口，脑子里闪过这些念头，却看见打溪边走过来两个人。张大婆定睛瞧了瞧，看见这两个人蓬头垢面，衣衫破烂，也看不清长相。两个人走到近前来，弯着腰弓着背，垂着头丧着气。
其中一个喊了一声：“妈！”
另外一个喊了一声：“张大婆！”
张大婆听见这两声喊，先是愣了一下，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她站起身仔细瞅了瞅眼前的两个人，嘴里说：
“你喊我什么？”
其中一个人就说：“妈！是我。军儿！”
“军儿！你回来了？快进屋！快进屋！”
张大婆激动得直哆嗦，她看见两个人的狼狈相，不敢说多余的话，只是先招呼他们进屋。
“那这个是哪个？”张大婆认清了许军，又指着另一个问。
“这是张老三家的云贵呀！”许军说。
“是云贵啊！来，快坐下，我给你们倒茶。”张大婆招呼张云贵。
“我不坐了，我要先回去。”张云贵说。
“是是是……应当的，应当先回去报个平安的。”张大婆说。
张云贵出门回家去了。张大婆还是没敢问许军发生了什么事，只是关切地问他：
“饿没饿？我去给你做饭去。”
“饿！饿得要死！我跟云贵都两天没吃东西了。”许军说。
“差点忘了，屋里还剩两个粑粑，我去给你拿去，你先吃了垫着，我再给你煮饭。”
张大婆说着进屋里拿来两个粑粑给许军，接着就去厨房做饭了。
饭做好的时候碰巧赶上许老汉从外头回来，一家三口再一次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上了饭。许军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碗，张大婆满目哀悯的看着他。许老汉一脸凝重，说：
“不叫你去你偏要去！现在知道上当了吧？”
“许天富那个杂种东西！真不是个人！怎么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来！再叫我看见他，非一刀剁了他！”许军说。
“你现在横有什么用？你就知道在屋里横，有本事你到外头横去！”许老汉说。
“你快跟我说说他把你们怎么了？你们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？就你们两个回来了？其他人呢？”张大婆说。
“许天富那个狗东西！狗杂种！他把我们身上的钱都骗去了，还把我们都卖给工厂了。他把男的卖给工厂当苦力，把女的卖给妓院当窑姐。自己卷了钱跑了，连个影子都寻不见！”许军说。
“我早就看他不是什么好人！哪有人会平白无故给你什么好处的，还不都是图你身上那点东西。就是你这么个憨头东西！还夸别人有本事？这回好了，让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！”许老汉说。
“好不容易回来了，你还提这些做什么？你看得清？你什么都知道？世上的事都叫你一双眼睛把什么都看的明白了？”张大婆说。
“还说呢，当初要不是你给他说好话，我能同意他去？你不是跟他一样憨的？”许老汉说。
“我不想跟你争！你让军儿把话说完。军儿，你接着说。”张大婆说。
许军把嘴里的饭嚼了咽下去，然后说：“那天我们一共去了五十多个人，男的差不多有四十个，女的有十几个。他带着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了广东。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广东，他告诉我们那里叫东莞。他告诉我们公司里管吃管住，让我们把钱存在他那儿，要花的时候再问他要。我们也没想那么多，就把身上的钱全给了他了。”
“到东莞的当天晚上，他就给我们安排了宿舍。他告诉我们公司里分好多个部门，他要把我们分开来安排。我和许江和张云贵，一共十个男人，被安排在一个地方。我们这十个人又被分开安排在不同的宿舍里，我跟马家峪的一个小子住在一间宿舍里。那个宿舍又脏又臭，跟我们家牛栏差不多。宿舍里住着二三十个人，都是外地打工的，一口的家乡话，谁也听不懂谁在说什么。宿舍里只剩下一间床，是一间上下铺的小床，我只能跟他挤在一起睡。屋里光线又暗，看不清地方，想洗个脚都找不到水在哪，我半夜里惊醒了好几回。”
“第二天天不亮，就有人把我们叫起来。那个人一口的外地口音，我们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，只能跟着别人走，跟着别人做。那个人把我们带到一个空地上，一共几百人。有人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个馒头和半碗稀饭，让我们吃完就给我们派活干。我们做的事情不是很重，但是他不给我们休息，晚上做到很晚，可以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做事。几天下来，我们都累得不成人样了。”
“我们想找许天富，但那里不让随便出去，大门口还养着几条大狼狗。我们心里想着苦就苦点吧，只要能挣到钱就行，所以我们熬了三个多月。因为一直没见着钱，我们心里没底，又不知道该找哪个，只有去问那个管事的。那个管事的说的话我们也听不清，只知道他说钱会发的。我们又问那些老工人，他们又好像不大爱搭理我们，只管着做各自的事情。”
“有一天，那个马家峪的说要回家，劝我跟他一起逃走。我心里想也不知道路啊，但我还是决定要跟他一起回来。我们借着吃饭的空儿跟其他人商量了，许江和其他几个都不愿意回来，说怕回来丢脸，要留在那接着干，只有云贵说要我们带上他。有了这个念头，我们三个就一心想着家里，没过几天就憋不住了。”
“两米多高的围墙，上面还插着玻璃渣子，我翻出来的时候还把手划破了。要说那个地方真是大，到处都是柏油路。我们是半夜出来的，趁着天黑，我们沿着路跑了一夜，也不知道是到了哪儿了。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，我们三个腿酸得实在走不动了，肚子又饿，身上又没钱，就坐在一个饭馆门口歇了半气。就在那个饭馆门口，我们碰见了大队周大胡的姑娘周敏。她穿着花裙子，长丝袜，嘴巴上还涂着口红，比原来好看多了。”
“周敏告诉我们，她们那些女的都被带到一个**的地方培训。培训好了，再分到各个窑子当**。她学的快，所以早就出来了，被分派到那个地方。那天她正好碰见我们，她请我们吃了顿饭，还说这个时候没什么生意，老鸨子还在睡觉，就留我们在她那儿坐了一会儿。我们一直在她那儿坐到下午才离开，我们劝她跟我们一起走，她不愿意，还给了我们两块钱，说能帮我们的只有这么多了。”
“我们靠着她给的那两块钱过了好几天。我们一直在走，饿了就啃馒头，困了就在路边阴凉的地方躺下来睡会儿，哪个也不知道我们走到了哪儿。我们想问人，可没人能听懂我们说的话。后来我们遇到一个湖南老乡，他是个长沙人，在一个工地当包工头。他见我们是老乡，好心留我们在工地上做事，不过只管吃住，不发钱。他是个大好人，我们三个诚心求他，他还是发了善心。我们在工地上帮他扛了半个月的水泥，他帮我们买了回大庸的火车票。”
“临走的时候，那个老乡还跟我们说了，只要我们愿意，还可以去找他。只是到时候就不像从前了，他会像其他人一样的给我们开钱。云贵说翻过年还要去找他，我不想再去了，还是在家种地的好。”
“我们从火车上下来，还是又饿又没钱。我们沿着油路，走一截路，搭一截顺风车，走一截路，搭一截顺风车，走了大半天才到的屋。”
许老汉听到这里，也不再多说什么了。张大婆听得泪眼婆娑，一个劲叫许军多吃点。嘴里还不住的念叨：
“回来就好！回来就好！……”
约摸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，张大婆拄着木棍上到山上来。红云正在屋门前编着一个可以挂在腰上的小篓子。张大婆隔着老远就喊了一声“红云”，红云应了一声，放下手里的活，取来椅子招呼张大婆在门前坐下。
张大婆在椅子上坐下，说：“红云，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啊？”
“挺好的。你今儿怎么有空到山上来坐？”红云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说。
“这几天没什么事，待在家里闲的很，就在四处走动走动。想着好些日子没看见你了，故才上来看看你，跟你说几句话。你忙着呢吧？”张大婆说。
“不忙！前些日子身上不好，如今还在屋里养着。也是闲着没事，编几个小篓子换钱使。”
“身上不好？怎么了？莫不是害了什么病？平日里可得注意着些，别光忙着做事，该休息的也得休息，可别累出病来。花些药钱还是小事，弄坏了身子就不好了。”
“也不是什么大病，都是些惯常的小毛病，休息几天也就好了。”
“千万要注意休息！人不能光顾着干活挣钱，你看看我，忙天忙地的忙了大半辈子，一旦生个病，攒下的钱全给医生送去了。我倒不是教你不挣钱，是叫你别苦着自个。”
“诶，我记下了。”
“这一年多里彩霞可还给你来过信？”
“没来过，自她走后就从来没来过信，也不知是上哪儿去了。”
“今年春上，她倒是往家里寄过一封信。信里说他跟那个写信先生去了上海，她在上海开了一个裁缝铺子，日子过的还算安稳。叫我们放心。她还问婆家那边怎么样了，有没有为我们家的难。我们给她回了信，说屋里好，叫她安心过日子。”
“在上海吗？有日子过就最好了。”
“唉……”张大婆叹了口气。
“好好的，叹气做什么？”红云说。
“我是想着你跟彩霞那么好，打小就腻在一块儿。从前彩霞还能偶尔回来跟你说话，现在彩霞去了那么远，你怕不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。”
“要说彩霞走那么远，其实你们心里比我更要念着她。”
“我们不同，即便彩霞不再回来，我们家好歹还有军儿。等军儿娶了媳妇，咱们一家人多少还是个伴。你的年纪如今也不小了，到现在也没成个家，老这么一个人过着，我即算是个外人也忍不住的心疼你来。”
“你倒不必为我的事多操心，我自己心里有我的打算。即便日后一个人老死在这山上，也不见得有什么值得怜惜的地方。倒是军儿，我听说他回来了。他是你们家的独子，你也更该把心思花在他身上才对。”
“要说到军儿呀。唉……红云你不知道，军儿原先是有一个哥哥的。早先的时候我曾生过一个儿子的，那时候他们家穷，没有养活，在两个月大的时候就没了。之后我心里受了打击，好些年没再怀上过孩子，后来有彩霞和军儿的时候我们都三十多了。如今他们长大成了人，我们也都老的不成样子了。”
张大婆说着说着不禁垂下泪来。
“你看看你，老了老了怎么还哭上了，快把眼泪擦擦，当心叫别人看见了笑话。”红云笑了笑说。
张大婆揉了揉眼睛，也笑了笑说：“你看看我这个没出息的样子。真是老了，不中用了，几滴眼睛水都管教不住了。”
“军儿这孩子老实，就是不大明白事，他对你做的那些蠢事，我们心里是有愧的。”张大婆接着说。
“那些事都过去了，我也没放在心上。”红云说。
“军儿这次回来，不仅没挣到钱，还吃了亏上了当。他知道自己窝囊，也没有脸面再来见你，所以让我来告诉你，他对你不住，希望你心里不要记恨他。”
“我从来都没有记恨过他。我始终都记得他小时候对我的好，也很感激他。他是个实在人，他应该去找一个实在女人做媳妇。”
“他心里明白，他再也不能来纠缠你了。我们去求了合作桥那个姑娘，虽然我也不大喜欢她，但好歹能让军儿安定下来。我们凑借了些钱给她家，她的父母也都答应了。日子都订好了，就在下个月十五。”
“订下来就好，这是件喜事。”
“我今朝来呢，也就是跟你说一声。你要是愿意去看看，下个月十五你就上我们家去；你要是不愿意去或是嫌麻烦，也都不要紧。一切随你个人的意愿。”
“好，我晓得了。”
“那好，我就说这么多了。我还要去知会别的人家，也就不再多坐了。你一个人在山上万事要多注意些。我走了。”
“慢走啊！”
张大婆站起身慢慢悠悠的走下山去，红云目送了她一段。
许军结婚那天，他家高朋满座，热闹非常。整个家里从内到外忙个不停，酒桌上座无虚席，宾客们个个笑意盈盈。
桂英一身红衣坐在新房的床上。她看起来很开心，她早就想嫁人了。不时的会有一些亲友们进屋来看新姑娘，几乎所有人都夸她漂亮。投在她身上的这些艳羡的目光使她的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。而此刻她的新姑爷正在外头的席上为来宾们敬酒。
红云听着山下传来的锣鼓唢呐和鞭炮齐鸣的响声，看着从山下升起的袅袅青烟，不觉间心里生出了一些感慨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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