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军好几天没有回家。张大婆的心一直揪着，许老汉虽然也暗暗的心焦，却没有表现出来，嘴上还是说着“死了也不与我相干”这样的硬气话。
到第五天的时候，他们得到从合作桥送来的消息，说许军现在在他姐姐彩霞那里住着。张大婆这才宽了心。
许军在彩霞那里住了一个来月，这期间彩霞一直在两边进行劝慰和沟通。直到端午节前的那几天，许军才同意回家。
端午节的当天。张大婆坐在堂屋里包粽子，远远的听见外面有人喊“妈”。张大婆停下来朝门口望，彩霞带着许军走进屋，许军背上背着个小背篓。张大婆仔细看了看，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。彩霞和许军进了门，姑娘却扭捏着站在门外。
彩霞扭过头向她招手说：“桂英，站在门口做什么？进来啊！”
姑娘跨过门槛，歪着腿，斜着身子走进来。
许军扭过头说：“快喊人！”
姑娘张开嘴咿呀了半天不知道喊什么。这时候许军又说：“喊妈！”
彩霞立即纠正说：“不像话！喊什么妈？喊伯母！”
姑娘看了看许军，别别扭扭地喊了一声：“伯母！”
许军把背上的背篓放下来，从里面拿出几串粽子挂在墙上的钉子上。
张大婆看着这个姑娘，问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姑娘又看了看许军，小心地说“桂英。”
“名字倒是个好名字。”张大婆念叨着，又问：“那你姓什么？”
“姓宋。”
张大婆点点头。
许军又扭过头对她说：“去，帮我妈包粽子！”
桂英走过去蹲在地上，从篮子里拾起一片粽叶。
“桂英，搬把板凳，坐着包。”彩霞说着搬来两把板凳，给了桂英一把，自己坐了一把，开始包粽子。
“憨得很！”许军嘀咕了一句。
桂英背对着听见，当即把眼珠子向上一翻，转过头恶狠狠地说：“你才憨得很！
许军瞪大了眼睛看着她，威胁地说：“你再讲！”
桂英也不示弱，说：“讲就讲！你才憨！憨得跟猪一样！比猪都憨些！”
“你个邪东西！你看我不打死你！”
许军眉毛一横，一个箭步冲过来，扬手就要打她。桂英下意识把头一缩。
“军儿！”彩霞厉声喝止。
张大婆紧接着说：“你爸在田里，你把草鞋给他送去。”
许军只得收了手，拿了双草鞋出了门。
“我去给红云送几个粽子。”彩霞说着也拿了一串粽子出了门。
桂英斜着眼瞟着许军出去。见他走的远了，把头一歪，身子往后一仰，靠在椅子上。手里拿着片粽叶，嘴角耷拉着，鼻子里哼着奇怪的调子。一会儿把头歪过来，一会儿把头歪过去，一会儿又想起来往粽叶里装一些糯米，把它胡乱一包，拿棕叶条随意地缠了两圈绑好。
张大婆看在眼里，大不是滋味，耐着性子问他：“你刚才说，你是叫什么名字的？”
桂英翻了个白眼，不耐烦地说：“宋桂英。”
张大婆又问：“桂英，你会不会包粽子？”
桂英没听清，又翻了个白眼，说：“什么？”
“我说粽子，你会不会包？”
“会啊。”
“会你怎么还包成这个样子了呢？你知道不知道，你这么包着是下不得锅的。”
“下不得锅？为什么？”
“你没包紧，下锅就散了。要煮成稀饭的。”
“煮成稀饭了好啊，就有稀饭吃了。”
“你是个听话的好姑娘，你告诉我，你是不是包不好？”
“是的，我包不好。”
“包不好那你学着包吧，我来教你。”
“哪个教我？”
“我来教你，你跟着我学就可以了。”
“教我做什么？”
“教你包粽子啊。”
“教我包粽子做什么？
“让你学啊。”
“学什么？”
“学包粽子啊。”
“学包粽子做什么？”
“学了你就会包了呀！你这个丫头到底是真的憨还是假的憨呐？”
“你才憨！我要学会包粽子做什么？我会吃不就行了。我妈说了的，不许别人骂我憨的。哪个骂了我，我就要骂回去。”
桂英的话让张大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，只好压着火气接着问。
“桂英，我来问你。你是不是怕丑？”
“怕什么丑？”
“你刚才进屋的时候为什么要躲在外头半天不进来？”
“我不怕丑。是许军叫我待在外面的。”
“他为什么要叫你待在外面呢？”
“他说进屋要有规矩，喊我进来我才能进来。”
“他还跟你说什么了？”
“他还说进了屋要听他的话。不止要听他的话，还要听他爸他妈还有彩霞姐姐的话。叫我做什么就要做什么。”
“那你就那么听他的话？”
“我当然要听他的话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他说了，只要照着他说的做，他就让我做他媳妇。”
桂英的话让张大婆觉得好笑，她又接着问：“你想做他媳妇？”
“想！”
“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媳妇？”
“我知道，就是跟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，在一间床上睡觉。就像我爸我妈那样。”
“哪个跟你说的？”
“许军跟我说的。”
“那他有没有跟你说，你要做他的媳妇要我答应了才可以？”
“为什么？我是要做他的媳妇，又不是要做你的媳妇，为什么要你答应？”
“因为我是他妈。他是我的儿，他要听我的。”
“那你答应不答应。”
“我不答应！”
“你为什么不答应？”
“因为我不欢喜你做许军的媳妇。”
“可我已经是他媳妇了。”
“做媳妇哪像你想的那么容易的。”
“噢，是的。许军还说了，要住在他家里才算是他媳妇。所以我才过来住的。”
“那你来的时候你家大人知道吗？”
“我跟我妈说了的。”
“那你妈怎么说的？”
“她叫我一定要吃饭，捡好的吃。别饿着了。”
“......”
桂英说话的时候一会儿东看看，一会儿西看看；脑袋一会儿歪过去，一会儿歪过来；一会儿极不耐烦，一会儿又怪声怪气。张大婆自知讨了一肚子没趣，却也苦得没处倾泄，只有先夹受着。等到彩霞回来的时候，急忙把彩霞叫到跟前。
“你告诉我，这个怪里怪气的丫头是从哪儿来的？”
“怎么了，你不满意？”
“模样倒是不难看。可你瞧瞧她那个样，坐没个坐像站没个站像，说话又是有头没尾的。哪里像是个长了脑袋的活人？分明就是打山上下来的一只猴子！亏得我还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跟她说了半天话，差点没把我给气死过去。”
“不会吧！不是都教过她规矩了吗？”
“军儿不知事你也不知事吗？你怎么也不看着点？什么牛鬼蛇神都叫他往家里带。”
“哎呀，桂英家里我是知道的，也是个正正经经的人家，家里大人也都是规规矩矩的本分人。”
“你说人家本分人家就本分了？再说了，军儿如今带了这么个丫头回来，我倒还要娶了她不成？”
“娶不娶的自然还是要你们二老同意了才行。”
“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？是军儿要把人带回来的，你不给人一个说法能行？是你这么随口一说就做得到数的？你猜猜旁人会怎么看？世上的人有个不多嘴的？”
“不是你们说军儿讨不到媳妇的吗？他现在给你们带回来了你又这个不是那个不是的。你也不想想，我不让他把桂英带回来，他能愿意回家？”
“那也不能让这么个东西过门啊。我们家要的是媳妇，不是只猴子！”
“我看就没什么不行。桂英这个姑娘看起来确实没有个媳妇样。说实在的，我也不喜欢她。我也知道你喜欢红云，可哪个又不喜欢呢？你觉得红云能同意？我跟红云那么好，我都不敢跟她提这个事。我看你就将就点算了，只要她能给我们家生孩子不就行了。”
正说着，许军父子从田里回来。张大婆看了一眼，父子二人一路无话，互不理睬。
许老汉一进门就问饭，显然是饿了。张大婆说：“饭还没熟，先吃几个粽子垫着吧，今朝包的，才煮熟的。”
许老汉上厨房去找粽子，许军也进里屋找桂英去了。
到了吃饭的时候。桂英端端正正的坐着，有时候坐不太住，身子又开始东倒西歪。许军给了她一个眼色，她又立即坐得笔直。显然是许军又跟她说过些什么。
许军和许老汉依旧不尴不尬地僵着不说话。
彩霞知道张大婆心里还惦记着先前的事，怕她再提起，也闷着不说话。
桂英憋得发慌，小声对许军说：“你家好没味啊，吃饭都不说话的。”
许军又给了她一个眼色，她立即安静下来。
张大婆就像彩霞想的那样，一直惦记着那件事，就跟彩霞说：“彩霞，你这次来，打算住几天啊？要不你住到二端午再回去，我跟你一路过去。”
彩霞说：“哪里还住得到二端午。他那边家里有事，我明朝就得回去。”
“那么急啊？”
“他的一个叔伯兄弟后儿娶亲，这两天都忙得很。”
“那你明儿什么时候走？”
“吃了早饭走。”
“那叫桂英也跟你一路回去吧，也好有个伴。”
这边彩霞还没来得及说话，那边桂英差点从桌子上跳起来。
“我不回去！”
许军也坐不住了，喊了一声：“妈！”
“军儿，你听我的。叫她回去！”张大婆说。
“我不回去！我是来给许军做媳妇的。我不回去！要去你自己去！”桂英说。
“她不准走！她要走，我也要走！”许军说。
“你听妈的，叫桂英回去。妈再给你找别的姑娘做媳妇。”张大婆说。
“你这个要死的老太婆！我都这么听话了你还要赶我走。我什么都按许军说的做了，你凭什么不让我做许军的媳妇？你这个泼皮老东西！我妈说了的，像你这种老东西就该……”
“啪”……
桂英话还没说完，许军的手已经掴在她的嘴上。
“闭嘴！”
桂英手捂着嘴，湿着眼睛看着许军。
“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？进屋去！”
被许军一巴掌打在嘴上，再让他这么一呵斥，桂英一手捧着嘴，一手擦着眼泪，委屈地跑进里屋。
彩霞刚想张嘴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，许军偷着瞄了许老汉一眼。只见许老汉把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，把筷子往桌上一扔，说：
“你们吃去！”
接着就起身往门外去了。
张大婆跟彩霞一起把碗筷都收拾好了之后就独自去找许老汉了。许老汉正在给牛喂草，张大婆站在牛栏外面说：
“你出来一会儿，我跟你商量个事。”
许老汉不搭话，只当没听见。
张大婆又说：“你出来！我有事跟你说。”
“有事就说！我听得见！”许老汉不耐烦地说。
“还不就是军儿和那个怪丫头的事。可怎么办呐？你总得拿个主意啊。”
“他的事。莫来问我！”
“什么叫莫来问你？他不是你的儿？你是这个家的主子，自己儿子的事，你总要说句话吧？”
许老汉又不说话了，只管给牛吃草。张大婆在外面看了半天，也只好悻悻而去。
许军和桂英闹了很久的别扭，直到晚上快睡觉的时候才又和好了。
张大婆和彩霞来到许军房门口。张大婆说：
“桂英，你今朝晚上睡彩霞姐姐那个屋。”
桂英刚缓和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难看。
“我不！我就睡这！”
“那是的！还没结婚就睡在一起，像个什么样子！”
“不！我就要跟许军睡！”
“桂英说着一把抱住许军的胳膊，眼睛看着许军，想让他表态。”
“听我妈的！”许军厉声说。
“我不！”桂英还是不肯。
“桂英，我那间床大，睡着舒服。你今儿跟我睡。快来！”彩霞冲她招手说。
“听见没！”许军又厉声说。
桂英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彩霞走了。
第二天吃完早饭过后，桂英还是死活都不肯回去。许军依旧站在桂英这头。许老汉在门口点了根烟坐着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。
张大婆说尽了好话也不见成效，终是不耐烦起来，说：“你以为这是你的家？凭你说不走就不走的？我跟你说！你今朝走也要走，不走也要走！”
桂英也不敢再骂她，只管躲在许军身后，借势说：“我就是不走！”
许军昂着头挺着胸撑着腰，挡在桂英前面，说：“走什么走！人是我带回来的，我不许她走！”
彩霞眼看着一家人的气氛再次僵了起来，一心想劝，又不知道怎么个劝法。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，身后传来一声暴怒的呵斥声：
“什么不走！”
许老汉恶狠狠地盯着桂英，用一种怕人的口气说：“你还听不明白？我们家不要你当媳妇！赶紧给我滚回去！别在这里丢人现眼！”
桂英让许老汉的呵斥声惊着了，吓得声气都不敢出。
许军也被吓了一跳，他用眼角的余光撇了许老汉一眼。看见许老汉满面狰狞，目露凶光，整张脸憋得铁青。
彩霞见势，赶紧趁机一把拉着桂英就走，说：“桂英，快！听话，快跟我回去！”
桂英走到半道上才回过神来，回过头用企盼的目光望着许军。许军没敢正眼看她，只是偏着头看着地上。桂英只好不甘地被彩霞拉走。
几天后，一个女人拉着桂英找上门来。站在门外就破口大骂：
“一屋的畜牲东西！都给我出来！”
“****的畜牲东西！翻脸不认人的牲口！”
“……”
一家人听见这声气相继从屋里出来。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尖下巴女人叉着腰在骂，桂英躲在她身后不敢吱声。那个女人看见屋里的人出来，骂得更凶了。
“你说哪个是畜牲东西！”张大婆斥了一声，两个人立即吵成一团。
“翻脸不认人的不是畜牲是什么？”
“哪个翻脸不认人？你把话给我说明白！”
“你们家干出这种丑事来，现在不认账了，还要我说什么明白？”
“你是个什么狗东西！平白无故的来栽我家的赃，占我家的便宜！”
“……”
两个人的吵闹声渐渐的把附近的人引过来。没多久的工夫，许老汉屋门前就围满了人。尖下巴的女人不断地向周围的人们说明事情的原委，并在一些关键的部分夸大其词，企图拉拢他们。周围的人各自小声议论着，又不断地向张大婆一家和桂英求证。桂英东一句西一句说的很乱，张大婆又对很多地方一口不承认，局面一时间僵持着。女人见拿不住她的把柄，就指着桂英的肚子说：
“你儿子把我闺女的肚子都搞大了，你现在跟我说他什么都没干？”
听了这话，所有人都往桂英的方向看去，却只看见一个瘪平的肚子。
“你说搞大了就搞大了？长了眼睛的都看得见，有哪一点像是怀了孕的样子？”
“那是现在还没到时候。等过些时候肚子大了，由不得你们不承认！”
“你这个砍脑壳的贱婆娘！讨不到便宜你就撒起泼来了你！”
“……”
两边又吵了一阵。尖下巴的女人争得面红耳赤，面对一家三口毫不胆怯，桂英也在后边借着势骂了两句。旁边的人也对桂英怀孕的事将信将疑。终是许老汉没了耐性，也懒得再跟他们争论，从屋里拿出一把柴刀来，大叫着说：
“你个****的杂种！你把这当作什么地方了？是你想撒泼就撒泼的？你再骂一句试试！看我不一刀剁了你！”
旁边人看到这个架势，赶紧过去拉住许老汉，好言细语地劝了起来。另一边那个尖下巴的女人却毫不收敛，又是吵又是骂，又是喊打喊杀，还抓着张大婆推搡起来。
许老汉看见她动起手来，一把挣脱开来就举刀要砍。正当这个时候，许军随手捡起一根柴棒就挥了过去，一下打中女人的脑门。当即从脑门中就流下血来。
之后彩霞听说了这个事，当天晚上就赶回来。进门就问：
“人呢？”
“回去了”张大婆说。
“伤的重不重？”
“皮外伤。包了伤口，赔了些药钱。”
彩霞舒了口气，倒了杯水喝了，又问：“那这件事你们打算怎么办？”
张大婆说：“我不知道。问你爸！”
许老汉说：“还能怎么办，难道还能娶了她不成？”
彩霞说：“要不给些钱打发算了，省得她们再生出事来。”
张大婆说：“给钱做什么？给钱不就等于承认理亏了吗？”
许老汉说：“不给她们钱！倒叫她们觉得是怕了她们！”
……
后来，张大婆思虑再三，还是偷着给了桂英家一笔打胎费。桂英家也没再生出什么麻烦来。这件荒唐事也就算是了了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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